下山后第一件事,道童就蹦蹦哒哒走到距飞来峰最近的一处城关里头,先是仔仔细细盘算起包裹之中,银钱究竟够自个儿买上多少吃食,上次偷溜下山时候曾经闻见城西处的铺子,其中糯米糕香味,险些就挪不动腿,想想那糖霜挂到软糯米糕上头,再随手撒上三两滴米醋,捏瓷碟到手上,拌匀过后,道童无论怎么想,好像天底下都没有比得上这般香糯醇厚的好吃点心。

    自从拜师,道童虽不曾长个,每逢量个头的日子,老道总要两眼死死盯着门外那棵古松的旧痕,心心念念巴望着自个儿徒儿半年以来能窜起个头来,但每每都是失意,比量着那方从来也没动过地的刀痕,再拍拍道童脑袋,不知为何眉毛就耷拉下来,好像心头很是低落。道童不晓得这位脾气时好时坏的老牛鼻子心中到底揣着何等心思,不过今年量高矮的时候,却是长了些心眼,刻意将两脚脚尖踮将起来,唬得老道满脸喜色,仔仔细细拎着柴刀,在原本那道与道童登高的刻痕上头,又是深深划上一道,还破天荒让自个儿下山,好生玩耍了几日。

    但其实究竟个头长没长,道童自己心里门清,所以明明知晓如此行事,纸包不住火,明年终究要露馅,可瞧见平日里时常被自个儿折腾的焦头烂额的老道人,歪歪斜斜披着身道袍,在山间笑得撒欢,不知为何就觉得心头有些不舒坦,所以下山胡吃海塞的时辰,觉得那些个吃食都有点缺了滋味。

    山外这座城不大,可无论江湖风雨,还是天象异变,都不曾落在这座城中,相当好的地界,周遭群山环抱,又因唯独留下一处隘口,故而很是冬暖夏凉,且并不必其余地方湿热,依照那老道的说法,此地风水最是养人,倒也是不知究竟是此地风水养人,还是因为这两年下山次数不少,才使得道童吃得白胖,面皮上头两枚浅窝,而今显得格外深。

    轻车熟路,下山寻铺面。

    不少在此间久居的掌柜早已知晓,这城外不远处道观上头,时常会偷着跑下一位小道童,虽说是出家人,但出手却是阔绰,寻常人见着都要心头哆嗦两下的珍馐糕点,这小道童却是不由分说就将银钱递上,倒也是晓得讨价还价货比三家,故而就算起初有人打算杀杀生人,这位道童依旧是滑溜得紧,从来无有上当受骗的时候,反而是凭满身心眼,坑过不少起坏心思的铺面店主,白捡许多便宜。城中早先有处汤面馆,虽是清汤,但火候极好,二三十枚葱花落在汤头,滋味极妙,不少人便是冲这汤头前来,当初道童上门的时节,肚里已然塞得满当,实在咽不下二两面,便打算同小儿讨要碗汤头,小二有心好生坑这小道童一手,言说一碗面十文,汤头却是二十文,却是被这道童取来两枚碗,一碗放面一碗盛汤,强行吃过面后,又是将汤头搁在小二眼前,讨要十文铜钱。

    也正是因此,城中这些个铺面中人,也皆是领教这小道童年纪虽浅,可断然不好糊弄,倘若是当真被寻了空子,只怕还要亏不少银钱,只得是规矩做生意,最不济能将该赚的那笔银钱拿到手里,所以每逢这道童上门,都是好生招徕。

    糯米糕铺面当中无小二,唯有一对夫妻常年维持铺面,每日报晓鸡还未曾醒的时节,就已是开始忙碌起来,虽说这糯米糕卖不出多少价钱,可生意始终红火,每块使品相顶好摘洗干净的荷叶包将起来,荷香糯米香,不消吆喝就可令许多城中人循迹而来。家中幼子听闻近些年来前去夏松京城,因学识渊博,做了位朝中大员儿郎的授师,更是有望凭寒门身份踏入朝堂中做官,惹来不少人羡慕,说是凭糯米糕养出位清风官,当真是光宗耀祖。

    但这一对老实夫妻却并不曾去往夏松京城,而是始终起早贪黑忙碌于铺面当中,以这两位腼腆人的话说,早已是习惯了烟火气,举家迁到京城,估摸着反而要闲出病症来,倒不如在此间继续做这份营生。

    道童蹦蹦跳跳走到铺面前的时候,并无人守在外头,发髻显白的男子正躬身舂米,女子则是坐到门前,使犹如玉葱一般的指尖摘去荷叶上的污渍与腐叶,即便是这般年纪,却依旧能瞧出底子极佳,做过许多年的辛苦营生,手掌十指依旧似是新开胎的白玉那般。

    “掌柜的,两块糯米糕,一块添醋,一块不添。”

    汉子抬起头,却是并未瞧见人影,等到回过神来探身朝高柜下望去,才是歉意笑笑,“小道长许久不来,反倒忘却了这份默契,稍候片刻就是,咱院后那片荷塘,满打满算还有不过一月的留头,不妨趁这时候去瞧瞧,再想看,可就要等到来年喽。”

    这夫妻二人从来不见外,尤其是对道童很是亲切,大抵是觉得这道童粉雕玉琢,分明小小年纪却是有些老气横秋,想起了自家那位读书当真读出名堂了的儿郎孩童年月,故而每逢道童下山前来,都要邀到屋舍之中,或是闲谈,或是多送些稀罕玩意儿。

    只是这回,道童却总觉得二人有什么忧心事,连那位中年女子都是眉眼微低,摘荷叶时时常失神。

    道童真坐到铺面后头那方荷花塘边,很是费力爬上石墩坐下,旋即朝荷花塘中看去。

    这等快要入秋的月份,其实本不该荷叶清香,不出半月,大抵这些碧绿荷叶就要渐次凋零,碧绿转黄,已然不复盛夏时候的大好色泽,仅仅留下零星馨香味,并不剩几分。

    不多时汉子端过两碟糯米糕来,自个儿也是坐到石墩上头,擦擦额头汗水,自顾自举起酒葫芦灌过两口,突然很是好奇朝道童问道,“相见数次,却从未见过小道长师父,按说道门亦可尝市井吃食才对,怎么偏不见师父下山?”

    “我家师父从来无多少意趣,毕竟是观主人,总不能随意下山。”但道童犹豫片刻,还是紧接着补上了一句,“再说回来,大概也是不放心我一人在山间等着,听人家说,我师父年轻时在山外,名气可大,但是这些年来才是销声匿迹,不然还能凭当年威风,出来吹嘘几句。”

    汉子却不曾顺茬说将下去,接连灌过三五口酒,才是叹气。

    说前不久自家媳妇终究是在鬓间找寻到一枚白发,生得很是葱郁,接连拽过三五枚,却怎么也拽不干净,再瞧瞧鬓发根处,原来已有两成都已发白,这些日子话语愈少,心境也是不如往日那般乐呵悠然,提过数次要去到京城看看自家的儿郎,但到头来又是不知去了应当做什么好,毕竟儿郎也是有自个儿的事忙碌,几年前娶亲,估摸着再过两载也要生儿育女,有心相助,但又怕再添许多麻烦。

    说自己做了半辈子苦活计舂糯米,总该是身强力壮,但今年闪腰的次数却显然比往年多不少,这么一来,原本想要拿来劝媳妇的话语,也是哽在喉中,迟迟不知该怎么说起。掏空一辈子认识的寥寥百来个字写了封家书,但每逢走到驿馆时候,双腿却恰如是灌铅似的,怎么都不听使唤,七尺汉子,说起这事都觉得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