骊山,华清宫。

    武后双臂环胸,在黢夜里徐行。

    初春积了寒雪,四野素白,踩上去,咯吱有声。

    她脚步杂乱,漫无目的。

    宫禁宏阔,翘脚飞檐,黛瓦红墙,像个肃穆巨人,双臂一舒,尽揽山河日月。

    两侧矗立禁卫身影千百道,身后尾随内侍宫娥千百人,四周绵延大红灯笼千百盏,照不清她沉沉面目,驱不散她一身寂寥。

    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,武后感觉到了冰冷的寒意。

    她是个开天辟地、征服天下的强人,也是个冷酷无情、不择手段的阴谋家,更是个雄才大略、文治武功的皇帝。

    众生仰望,亘古一人,嬉笑怒骂,坐断九天之上,辗转腾挪,踏歌八风之中。

    四方豪雄俯首,万国衣冠匍匐。

    正位八年来,对内则风调雨顺,国富兵强,对外则恩威并举,所向无敌。

    群臣吏民,再无人敢不服膺。

    唯独,似乎所有人都遗忘了,她还是个女人。

    她是个女人,渴望男人的女人。

    她是个母亲,私心子女的母亲。

    武周革命之初,她以刚强示人,从不愿有人注意到这一点,视男人为玩物,昨夜翻滚床榻,清晨便刀斧加身,从不皱一下眉头。

    时过境迁,到如今,她身上的女人味反倒无可遏制的愈发浓郁,开始贪恋安稳,肉欲减退,渴盼长情真心。

    得了二张兄弟,身边便再无走马灯一般的面首,即便是二张兄弟胡作非为,她也曲意庇护,到得后头,她心意有变,移情权策,也并未对二张兄弟如何,只是不再见他们罢了。

    豆卢钦望挑拨她与权策的关系,明面上只是要解除权策兵权。

    实际上,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且不提权策可能的激烈反应,即便她顺利解除了权策的兵权,紧随其后的,必然是对权策变本加厉的攻讦撕咬,既得利益的一方,分走了兵权,也必须提防权策反攻倒算,定然拧成一股绳,蜂拥而上,啃噬权策这头没了牙齿的老虎。

    将权策打落尘埃,诋毁他的声誉,破了他的不败金身,将他逐出朝堂,直至取走他的性命,如同山间滚石,一往无前,这是一条肉眼可见、开始了便无法停下的路线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