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说?”

    篝火的燃烧里,陈凡与钱洛宁低声交谈,走过或明或暗的檐下拐角。

    “很简单,过去这片天下,以乡贤治理地方,纵然有知府、县令,但皇权不下县,在地方上,皇权跟乡贤相互制衡。对百姓而言,虽然皇权跟乡贤都有可能迫害他们,但乡贤毕竟扎根于当地,哪怕盘剥害民,会有个底线。但如果让这个制衡消失,通过对土地的争夺将所有的权力收归政府,那么受不到足够制衡的地方官员对百姓的盘剥,会是没有底线的。那个时候,从地主手里收回的土地,很难说是归了国家,还是归了县太爷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有没有……先只收土地,暂时不全面夺权的可能呢?”

    “收土地这种事情,又不是国家要拿了土地来发卖,中饱私囊。而且,土地这种东西,是那些地主的命脉,权力拿不住,各地阳奉阴违,名义上的收,也没有实质意义,而倘若土地能收上来,实际上就证明华夏军的权力在地方已经彻底压倒乡贤。不收权而收土地,收了土地没收权,这种事情根本不会有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接着说。”

    “而且按照宁先生那边的构想,土地和权力的回收,实际上是为了对底层百姓的掌控和动员能力,有了这种掌控和动员能力,就能驱使他们去读书、去明事理,当他们读了书、懂了道理,也会实际上提升一个国家对底层百姓的动员。这些东西相辅相成,互相促进,是平等实现的可能道路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按照那边的说法,土地、权力,实际上也是责任。这个权力在那里,你可以把它从乡贤的手里夺过来,夺过来之后,你就必须做出承诺,你会比乡贤地主做得更好,必须在实质上有具体的方法来保障所有百姓的利益。如果没有这种具体的方法论,哪怕高喊人人平等是世上的真理,那也不如把权力还给乡贤,更加稳妥,没有方法论的人人平等,并不比乡下地主的盘剥更正义。”

    两人行走向前,钱洛宁说着从宁毅那边听来的话语,陈凡静静地听着。

    长久以来,华夏军当中由于宁毅的推动,存在各种思潮的流派。这期间,由西瓜作为支撑的民主派系对于平等的探索最为纯粹与深入,而作为苗疆一系的元老,陈凡也早就知道,长久以来,宁毅都会坦诚地跟西瓜等人讨论各种平等的实践手段。

    而在西瓜的身边,悟性最高的左右手钱洛宁对这些东西的理解也最为深刻,包括老牛头的实验当中,由于西瓜无法过去坐镇,也是派出钱洛宁作为观察员仔细看完了实践的整个过程。也是因此,他此刻谈起来的这些想法,实际上也就类似于宁毅推动这件事情的基本构想。

    “……各种推演进行了很多次。”钱洛宁平静说道,“在绝大部分的情况里,派驻各地的地方官员,腐化的可能性,以及应对上头检查、甚至把检查人员拖下水的可能,都高于一个危险值,我们可以多开会,靠人自觉,或者实行酷刑……但结果都算不上乐观。当然,没有实际动手之前,我们也不能确定,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,因为在这种推演里,大家肯定会冲着最坏的结果去……”

    “老宁那边有办法?”

    “现在我也说不清。”钱洛宁摇了摇头,“按照宁先生的看法,这些推演最大的问题,是距离的问题……华夏军当初在小苍河,宁先生一个人,就能让它转起来,内部出事,他能第一时间反应,到了和登三县,反应比较慢,有时候会出问题,现在我们占了整个成都平原,地方宽了,很多外地传来的消息,复核比较麻烦,尤其是地方乡下的,很容易会出各种纰漏……”

    “如今我们打败女真人,又有第五军、第七军的精兵强将坐镇,明面上没有人能翻得起大波澜,强推土改,虽然有风险,应该也还做得到。但如果将来放眼整个天下,从汴梁到岭南,派出一个工作组,十天半个月。查证一件事情,几个月。到他们回来,如果出问题再做第二轮查证,证据基本已经没有了。那这样一来,如果一个官员要在外地做些坏事,中枢根本反应不过来,与地方百姓有共同利益的乡贤地主,反而会是正义的。”

    “一切在于信息。”钱洛宁说道这里,摇头笑了笑,“有一次他说了这句话,后来建议我们去格物院找找答案,说有些时候新技术的出现也许能推动世界的发展。我们去看了看,有几个想法,说不太准……但我们觉得,土地改革还是被定下来了,虽然放眼天下条件不够,但还是准备在西南走一走钢丝,探一探路,而且你想得到,对这件事情,西瓜肯定是最支持的……”

    此时周围的夜色沉潜、星繁如炽,躁动的城池正在浮起的烽烟中煎熬。这是象征着江南又一次大动荡启幕的时刻,两人平静地交流着这些话语,又对西南的未来讨论了片刻。也是这个时候,夜色中黑暗的院墙上,面带刀疤的女子正静静地眺望远处城池间起伏的光火。

    过去江宁的痕迹,正在这焚烧的烟火中消磨殆尽,曾经走过的街头巷尾,物是人非,居住的深宅大院,也已经化为废墟,将来有一天再来,恐怕连痕迹都难以找到了。

    这是她的故乡,此时远远近近的也只有偶尔响起的呼喊与惨叫声,那是这片严苛的天地,仍旧在咀嚼世人的声音。